
蔡泽民和女儿蔡网里到登塘镇五全村采访客家山歌歌手伍全村。

《潮州歌谣谚语集成》于6月2日出版。
86岁的潮州老文艺家蔡泽民圆梦了。
近日,由他主编、由其女儿蔡网里整理,《潮州歌谣谚语集成》正式出版。对于一位笔耕不辍的老文艺家来说,这是他怀里揣着的一个30多年的梦。
“潮州民间故事、民间歌谣、民间谚语,这些诞生于鲜活的生活实践的民间文学,淳朴且宝贵,一定要记录、传播、珍藏!”年至耄耋的蔡泽民,谈起他的文艺创作之路依然精神矍铄。
《潮州歌谣谚语集成》完稿于1986年的《潮州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》。继《广东民间故事·潮州卷》于2016年出版后,这本潮州民间歌谣、谚语集成经蔡泽民父女接力完成整理和校注,由潮州市文联多方筹措资金终于正式出版,为潮州文艺事业再添一翼。
该书出版的背后,既有老一辈潮州文艺工作者的孜孜不倦和拳拳乡情、潮州民间文化的蓬勃生命,更有潮州文化融入家族血脉里的代际承传。
文:南方日报记者 刘梓薇
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民间文学有勃发向上的生命力
潮州市青年话剧队编剧及导演、《潮州文艺》主编、潮州市民间文学“三套集成”主编、广东鲁迅文学奖《潮州风情录》作者……蔡泽民这一辈子,似乎都在与潮州文艺打交道。但早年的他,却是被苏联文学带上创作这条“不归路”。
“苏联文学对那一代青年学生影响特别大。”初中时,蔡泽民就喜欢看《高尔基戏剧集》《我的大学》,读《卓娅与舒拉的故事》《无脚飞将军》。这些作品启发了他的写作思维,也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。“我的第一篇作文被老师拿到讲台去讲评,说全班这篇作文最好。那时候就这样朦朦胧胧地喜欢上文艺,开始了我的创作。”
初中毕业后,家境清寒的蔡泽民在国营食品厂当临时工。“食品厂有奶粉车间,也有牛羊牧场,并且当时家里很穷,我爸妈要养七个孩子,就养羊挤羊奶卖给人家。”于是,他为厂里参加全市汇演创作了一个舞蹈节目《挤羊奶舞》。彩排时全厂职工先看,掌声不断,“当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!”
源于对生活的观察,不管到了哪里,蔡泽民心中总有丰富的创作灵感。在团部和连队文艺宣传队,他创作演出的有长篇朗诵诗《三角木》、自编自演话剧《二千斤大米》《东郭先生》……尽管日子清淡,但只要钻进文艺创作里面,蔡泽民的内心就是丰盈的。
话剧、抒情散文、小说、诗歌撰写,为蔡泽民的文艺创作打下丰厚基础。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,命运把他的创作之路牵引到潮州民俗文化和民间文学上。
1963年,退伍回乡的蔡泽民进入潮州镇文化馆(注:当时潮州镇是县级镇)工作。有一年,时任中国俗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薛汕回家乡潮州调研,蔡泽民负责陪同。一个星期内,两人遍访潮州乡镇,接触了大量民间文学的丰富形态,有时还会遇到热心群众“讲古”“唱歌仔”(注:讲故事、唱歌谣),让他们看到民间文学在潮州乡野勃发的生命力。
临别时,薛汕建议蔡泽民,把这些珍贵的民间故事收集整理起来。“我没写过民间文学,说实话,当时对写民间故事还不是特别感兴趣。”不过,既然前辈提了建议,蔡泽民便答应下来,“我跟他说‘我试试看’。”
从1976年起,蔡泽民广泛收集来源于潮州民间流传的神话、传说、习俗等故事,将其集合成册,于1988年出版潮州民间故事选集《潮州风情录》,开始将创作方向聚焦于潮州民俗文化和民间文学领域。
要把民间故事、歌谣、谚语留下来传出去
在接触民间文学的过程中,蔡泽民渐渐发现了它的魅力。他说,与其以往创作的小说、诗歌不同,写民间故事更注重纪实,还原讲述者所表达的内容,要尽量避免有作者主观的改编创作,要原原本本地体现民间生活的样貌。这也意味着,作者更应该脚踩大地、笔头向下,对生活满怀热爱。而这也正是蔡泽民创作的“法宝”。
虽生在古城,但提及与农村的连结,蔡泽民总有说不完的故事。“我打小就喜欢农村,经常去乡下外婆村里的鱼塘抓小鱼。后来参加工作,23岁就下乡去社教,春耕时还要下乡跟农民一起干活……”蔡泽民说,和农民接触多了,是会有感情的。
“有一次部队演出队在铁铺待了一个星期,和村里的业余剧团同台演出。有个农民叫陈启振,见到我很热情,当晚就去抓了牛蛙给我煮夜粥,还给我讲了很多农村的故事。”在那晚的一碗夜粥里,陈启振将农村见闻悉数讲与蔡泽民听,两人促膝长谈,蔡泽民如同获得一个灵感富矿般欣喜,当即抓住一个题材,写成一个话剧剧本《复员归来》,后来还获地区卫生系统汇演创作奖。数十年过去,蔡、陈两家还常常走动,胜似亲人,而他喜爱下乡的习惯也一直保留到现在。
“农村人淳朴,农村的生活丰富,蕴藏着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。”这也是蔡泽民在后来“三套集成”编撰中最真实的感受。
1980年,潮州市文联成立,蔡泽民被调到市文联工作。1983年4月,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召开第二次学术讨论会,确定编纂《中国民间故事集成》《中国歌谣集成》《中国谚语集成》(简称“三套集成”),对民间文化遗产开展大普查和大抢救。彼时,潮州及时成立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领导小组,各乡镇由宣委及文化站牵头,相应成立了“口述、搜集小组”。蔡泽民任领导小组组员、编委会主编,负责下基层培训口述者和搜集者,与他们一同做田野调查。
“‘三套集成’的编撰,不是把别人的稿子拿来改一下就行,而是从头到尾参与到这项工作中。”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,蔡泽民常到凤凰、文祠、归湖等偏远乡镇,白天和镇宣传委员到田间地头听农民讲故事,晚上给农民讲课,一去就是一两天甚至十天。“山区交通没有城区发达,那里的民间作者不常到城区进行文学交流和写作培训,我得多去给他们讲讲如何规范收集整理民间故事、歌谣、谚语。”
下乡条件艰苦,但蔡泽民至今回忆起来仍甘之如饴。头一次到凤凰镇乌岽村,山路难行,蔡泽民的三轮车开到镇上,便无路可以进村,只能循着土路上人们走过的痕迹摸索前行,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乌岽村。他在乌岽村支书家住了一个星期。晚上,村支书常邀请一些老农到家里来唱歌谣,蔡泽民一边记录,一边引导他们讲述民间故事,用录音机录下来,存下了满满好几盘录音带。
乡土的味道和年轻时的汗水仍在八旬老人蔡泽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。也正是这近两个月的浸润,让他开始爱上民间文学那粗糙的纯粹。
“‘灶前点火灶后烧,不是姻缘不配娘。日来有食同甘苦,夜来无被盖围腰。’这体现了穷夫妻的恩爱。‘唪嘤!唪嘤!阿兄去卖茶。吩咐贤妻着经布,吩咐细妹着纺纱。厝哩近路边,狗囝哩着饲,咸菜卤唔珍,鱼囝屑囝买来添。’仅用45个字,便朴实地描述了潮州古城卖茶的小商贩是怎样过日子的,兄嫂妹三口之家是如何勤劳、顽强地在社会的底层生活的,让人们心生敬意……”蔡泽民说,“潮州劳动人民所创造、所传播的口头文学作品(民间故事、民间歌谣、民间谚语),是极其丰富且生动的。”
由于条件限制,“三套集成”没能在当年完整出版。蔡泽民不忍心看到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蒙尘,1988年,他从《潮州民间故事集成》中精选了16万字内容,自行筹措资金出版。他坚信,这一个个生动风趣的民间故事定能畅销。“当时我跟朋友借了2万块钱,告诉他‘我把书卖了就能把钱还给你’,要是销不出去,我就自己筹钱还给他!”选集的名字取自潮州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《仙佛造桥》,果然在出版后两个月便售罄。
但蔡泽民不满足于此。这些世世代代劳动人民创造的、传播的口头文学,是人民的智慧,也是时代的注脚,蔡泽民心中从此“种下”一份期许:定要把这些民间故事、歌谣、谚语留下来,传出去。
女儿接棒开展校对注释工作
这颗一种就是30余年的种子,终于在今年吐芽发枝。
2016年《广东民间故事·潮州卷》出版后,潮州市文联多方筹措资金,与2022年确定出版《潮州歌谣谚语集成》。
与数十年前只身奔波乡野采集歌谣谚语不同,这次出版,蔡泽民有个得力助手——女儿蔡网里。但最初,她并不是父亲心目中协助出版的最佳人选。“我找了许多当年一起干‘三套集成’的老同事一起发挥余热,可惜他们有的年事已高心力不足婉拒了,有的原本答应了,看到原稿第二天又退回来了——要校对、要注释,工作量太大,干不了。”遍寻搭档无果,蔡泽民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女儿身上。
“要做这件事,得从零开始。”从事新闻工作的蔡网里,此前从未专门钻研过民间文学。但在多年的知识分子家庭的熏陶下,她对潮州文化有着朦胧的感情。“我自己喜欢,也想帮父亲完成心愿,那就试试吧!”蔡网里说。
事非经过不知难。刚刚接下这个“烫手山芋”,她才知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不知不怕、半知半怕、全知全怕。2022年底,蔡网里开始着手协助父亲,在1986年整理稿的基础上进行潮语翻译、校注工作。“当年收录时,有些缺句、漏字、欠韵等老问题需要修正,需要逐字逐句重新校对、修正,工作量大且细。”
“原稿里面有些用的是音译字,现在看来如果要规范使用,同音的情况下应该用哪个字才准确?唱歌谣的村民真正要表达的是什么内容?这些都值得仔细考究。”蔡网里找来一些工具书作为参考,在实操中学习。但起初,这对她来说“就像大海捞针”。
“单纯这本字典就已经够你花时间看的了。”蔡网里以张晓山编著的《新潮汕字典》为参考,一字一字翻,在相近的字义间反复比对衡量。刚开始的两个月,这本新买的字典就已经被翻到开胶。
“比如里面不少歌谣用到‘空’字,在潮州话中‘空’读kang1时有小洞、饿等意思,对应的方言本字不同。”蔡网里认为,该书出版主要面对广大读者,考虑到传播性,也许统一用“空”字更容易为读者所接受,再添加不同语境下相应的潮州音义注解。除类似特殊情况外,绝大部分潮州方言字则尽量还原本字,最大限度保留歌谣谚语的原汁原味,并在多音字注释处增补潮语读音,让文字更具“潮味”。
繁杂的校注工作在一丝不苟中稳步推进,田野调查的精神也在父女间接续。“有一次我和父亲到登塘镇伍全村,找村民把原稿中的客家歌谣重新唱一遍,我们边听边校对,两个六十多岁的大姐张口就能唱,而且每首都唱得很好听,我当时很惊讶又很开心。”开心的是,案头整理时的疑惑在田野间找到答案;惊讶的是,时隔30余年的歌谣至今仍能在乡村里回响。
“说明她们经常唱歌谣,唱歌谣已经成为她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,这就是文化的传承啊!”蔡泽民激动得拍着大腿说,“以前干农活辛苦,人们就唱歌谣自娱自乐。现在科技发达,农民农活干得少了,歌谣怎么传唱?村干部跟我们说,他们每周六晚或者节日期间,会请村民来对唱歌谣,他们依然把唱歌谣当成娱乐的需求。”
“有一次我们去到饶平一个接近福建诏安的村庄,找一个做竹编的村民请教竹编用品的做法。没人给我们指路,我们就挨家挨户敲门问。有一个阿伯特别淳朴善良,邀请我们进去吃午饭,还拿出本子认真记下我们想问的问题、想找的人,并告诉我们竹编怎么做……”蔡网里讲起乡间趣闻,眼里闪出光亮,神采奕奕、眉飞色舞,一如年轻时热血满怀的蔡泽民。
她说,也许这就是一种传承。
■对话
作家应该到民间去
汲取创作源泉
南方日报:歌谣为什么会吸引您?
蔡泽民:以前的文化活动很少,晚上饭毕闲来无事,父母就会唱“歌仔”(编者注:歌谣)给小孩子听。这是诞生于劳动人民的日常生产生活中的文学形态,内容描述的生活细节非常生动有趣。
南方日报:您曾经还在潮州创办过青年话剧队,是什么契机促使您这么做?
蔡泽民:我中专读的就是话剧专业。话剧是文学的一种演绎方式,而且不需要唱腔,只要有点基础知识的人就能上舞台表演,对当时宣传工作非常有帮助,人民群众也很喜欢看。
我在部队是青年话剧队的一员。当时有一个业余青年话剧队的负责人知道我读过话剧专业,就请我去给他们排戏,后来我看潮州很多人喜欢话剧,于是,我和十几人组建了一个临时的青年话剧队,那两三年间,我创作了9部话剧作品。后来在潮州镇文化馆,我自编自导了一个话剧《复员归来》,获地区卫生系统汇演创作奖,不久后在省出版社出版。还自编自导独幕话剧《一张照片的故事》获市汇演优秀奖。我还给业余青年话剧队导演好几个独幕话剧。
南方日报:您认为民间歌谣与文学有什么关系?
蔡泽民:民间歌谣与文学是相互依存的关系。有些搞文学创作的人看不起民间文学,实际上是大错特错。民间文学能够提供非常多素材供作家创作,甚至有些歌谣里的描写比散文、小说还要细致,描写人物内心活动的时候非常细腻感人。所以我当时在读潮州各地作者从乡村寄来的作品时,特别感动。
歌谣是一种民间文学,歌谣里面描述的劳动人民的生产生活细节有时更细腻、更感人,这是专业艺术家取之不尽的宝库和用之不竭的源泉。例如潮剧《陈三五娘》、通俗小说《三春梦》、潮州歌册《吴忠恕》《宋帝昺走国》等等,均是以民间传说为素材创作的。一部具有鲜明民族特色或地方特色的文学作品,无一不是吸收了本民族、本地区的民间文学和民俗事象作乳汁而哺育出来的。潮州真正有志于文学事业的作家们,应该到民间去,吸取这取之不尽的源泉,努力去继承和发展这份丰厚的文化遗产。
南方日报:您的一生似乎总有热烈的创作欲望,直至退休后还笔耕不辍,接下来还有出书的打算?
蔡泽民:是的。我退休到现在26年,还写了近10篇散文。接下来我还要出版一本潮州民俗方面的书,一直在收集资料。这几万块小卡片,是我退休后不停看书摘取下来的,对我写作有参考意义,相信现在出版,从内容梳理到装帧设计,各方面都会比以前好,会更受读者欢迎。